第561章 寺产

四月的微风轻拂过大明宫黑熏色砖瓦,衬得恢宏的殿宇愈显空旷。

政事堂中,李泌从案牍间抬起头,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,总觉得近来这日子少了些什么。

没有天宝年间的歌舞升平,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,每日都是平淡的政务,但李泌并不认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。

他转头看向了李岘议事时常坐的那个位置,此时还是空的,他知李岘近来很关心各地节度使,时不时总会接见一些官员、了解地方上的事务。

表面上看,作为宗室的李岘正在为朝廷集权尽心尽力,事实上,却有可能是薛白在分散宗室的注意力,甚至打着让宗室与节度使两败俱伤的主意。

李泌从不忌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权力场上的人物,虽然他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。

今日颜真卿与杜有邻也不在政事堂,唯有韦见素坐在那似乎是睡着了。

“听说,元载回京了。”

忽然,闭目养神的韦见素开口说道。

李泌方才还在想近来朝堂上没有大的争权夺势,闻言不由微微苦笑,道:“不错,此时正在见殿下。”

韦见素道:“元载颇有心计,可为人贪鄙,恐怕会成为李林甫、杨国忠啊。”

他这么说其实还是高抬元载了,在他心里,至少李林甫与杨国忠出身还不错,元载却出身贫寒,更加贪婪卑贱。

李泌问道:“殿下召回了不少擅于钱粮度支的官员,莫非是要有大动作?”

“本就没想能瞒过长源。”韦见素道:“吐蕃使者虽走了,问题的根本却还未解决啊,若今秋达扎鲁恭兴兵进犯,朝廷从何处拿出军费来?国库空虚,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。”

“既需筹措钱粮,可是要加赋?”李泌故意问道,“难道是改税制?”

可薛白的打算,他们都心知肚明。

韦见素干脆直说道:“殿下不愿加赋,眼下更非改制之机。无非收回天下寺产,以解燃眉之急。招元载回来,想必是主持此事。”

“韦公竟答应了?”

“说实话,我并不想答应。”韦见素道:“但殿下的性情你知晓,这些钱粮、田地、人口他必然要拿,若非从寺庙拿,还能从哪拿?”

朝廷需要,总能拿到,或是给普通百姓加税,或是清查世家大族的隐田。且不提别的财富,数千万亩的田地,近百万的人口,加税需再加十分之一。

韦见素不愿在自己宰执期间发生这样的事,又不愿沾盘根错结的田地兼并之弊。相比起来,佛门反而是比较好捏的软柿子。

李泌看穿了这些,道:“治大国如烹小鲜,韦公与殿下这是要下重药。却是否想过?殿下立足未稳,如此行为,必遭致非议。”

何止是非议,薛白现在还只是太子,就敢与一整个佛门作对,必然会遭到强烈的敌意,原本蜇伏下来的一些政敌必然会伺机而动,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掀下来。

李泌在意的并不是薛白的位置稳不稳,而是担心这种权力斗争会让才平静下来的局势重新震荡,那就不是社稷与百姓之福了。

他之所以问韦见素这些,是想试探一下,看看韦见素之所以答应薛白此事,是迫于无奈,还是故意纵容薛白肆意行事,给宗室势力创造机会?

韦见素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想法,只是叹息道:“能劝的老夫都已劝过了,殿下一意孤行,且此事于社稷有利,只好依从。”

李泌遂微微摇头,没再说什么。

不多时,有人来报,称元载前来拜会韦见素。

韦见素略作沉吟,起身,到官廨单独与元载相见。

这一趟被贬谪之后再回来,元载显得沉稳了许多,眼神中的狂热之情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,气质就平和了许多。

“见过右相。”

韦见素“嗯”了一声,因他对元载没有好感,神态冷淡。

元载以前因为出身而常受人白眼,包括在王忠嗣家中时也是,他性格就有些敏感,很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。可如今似乎坦然了一些,虽然明显感受到韦见素看不起他,他也不以为意,直接就公事公办地说起正题。

“方才我已见过殿下,殿下与我谈及了收缴天下寺产,放僧侣、寺奴还籍为宵一事,此事重大,让我听右相的吩咐。”

韦见素声音硬邦邦的,道:“殿下是担心我做不好啊。”

元载道:“下官略懂些筹算之术,或能为右相尽微薄之力。”

不管怎么说,事情很明白地摆在眼前了,薛白想要对付佛门,先征询了韦见素的同意,请韦见素表了态,等到具体做事的时间,又派心腹元载来主理此事,利用了韦见素,却不那么信任韦见素。

“这是大事。”韦见素道,“你有何看法?”

“下官方才苦劝殿下收回成命。”元载道。

这回答倒是出乎了韦见素的意料,因为此件事本该是元载重新得到重用、进而飞黄腾达的机会。

但元载的态度却很诚恳,道:“殿下选择清查佛门寺产,而非加征税赋,出于爱民之心,可此事于他的地位并不有利,万一使得社稷动荡,则悔之晚矣。”

倒是难得这样一个贪鄙之徒的看法与李泌有相似之处。

韦见素问道:“你劝服殿下了?”

“不曾,殿下心意已决。”元载道,“既如此,我所能做的,唯有办妥这桩差事。”

韦见素看向元载,仿佛从元载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波澜。

大唐朝堂争权夺势的风波才平静下来不久,似乎又有新的暗流开始涌动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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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后,李岘拿起了一封公文。

他近来忙于调查各地的节度使,对政事堂一些琐事没那么在意,但有哪些大事正在发生他还是知道的。

今日朝廷又任命一批官员,想必是在为清查佛门寺产做准备,李岘既知道,还是要求看一眼。

“这其中大半都是元载所举荐,殿下已然同意了。”韦见素道。

“若是韦公也同意,我自是没有异议。”

李岘说着,目光忽然一凝,落在文书中的一個名字上。

“杨炎。”

他心想这名字好熟悉,之后,脑海中就浮起了那日看表演时偶遇的年轻人。

“你也留意到此子了?”韦见素道:“杨炎确实有才,可堪重任。难为元载这等庸庸碌碌之辈能有如此眼光。”

李岘其实也有眼光,他早就看出杨炎的才华,也曾想举荐杨炎为官。

可那夜醉后深谈,杨炎流露出了对东宫不满的态度,这让李岘感到不安,因此歇了这个念头。

现在,元载举荐了杨炎,那元载知道杨炎的态度吗?

李岘不能确定。

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,交还给韦见素,道:“确实都是人才啊。”

原本他还想提醒一声,这名单里也许有人想要颠覆东宫,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。

毕竟他是忠于宗庙社稷,不是忠于储君个人,杨炎不过是醉后几句牢骚罢了,小题大作的话反而要掀起冤案,使得人心不安。

“果真要灭佛了?”李岘问道。

韦见素摆摆手,道:“只是收回田亩、人口而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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