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6章 脉络

“好!”

杨国忠爽快答应,转身要走,却是没忍住回过头来,笑道:“再送你几句万金之言吧。你升迁不算慢,一年中状元、一年从畿县尉升到赤县尉,但你可知我马上要换紫袍了?在仕途上,我的建议你还能听一听。”

说着,他指了指薛白的官袍,再指了指自己。

“升官这件事,心诚则灵,你首先得想着升官,凡事为了升官而做。你在偃师县,力就没使对地方,如今回了长安,更该想清楚该如何立功、立功后有何阙额,若还有不懂的,来找我,杨家有你一个位置。”

“阿兄的话,我听懂了。”

杨国忠得意而笑,挥了挥手,自翻身上马,引着那马车而去。

薛白这才往长安县衙。

才到衙门,便有一名家仆过来,低语道:“郎君,达奚娘子有消息想递给你。”

薛白接过那消息,看了一眼,神色毫无反应,将纸条收好,道:“让她傍晚到杜宅见我。”

“喏。”

薛白则到令廨求见贾季邻,问道:“敢问县令,万年县衙可是把杀害任海川的凶手查出来了?”

“你如何知道?”

“猜的。”薛白道,“事态已经渐渐清晰了,这案子不管我们想不想查,它都会水落石出的。”

贾季邻沉默着,道:“崔祐甫今日在新昌观找到了线索,有人看到杀任海川的凶手了,万年县正在缉拿,海捕文书递来了。”

薛白看了眼那海捕文书,问道:“这人是谁县令应该知道吧?”

屋中没有旁人,贾季邻疲惫地闭上眼,揉着额头,叹道:“是王焊的部曲。”

“王焊派人杀了任海川,这件事会有何后果?”

“会有何后果?我不知。”贾季邻道,“真让人不安啊……”

~~

傍晚,杜宅。

薛白与杜五郎在后花园坐下,看着一身婢女打扮的达奚盈盈端着托盘走来,神色都有些异样。

她不适合这个打扮,气场就不相符。

“此案的脉络已浮现出来了,李林甫设局,对付王鉷。”达奚盈盈道,“李林甫唆使韦会、任海川接近王焊,意图拿到王鉷的把柄,此事被王鉷看穿了,因此杀了韦会、任海川,李林甫再故意引出此案。”

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杜五郎道,“这么一看就很清楚了。”

薛白却摇了摇头,道:“你派人跟踪,盯着我与崔祐甫的人是到了御史台?”

“是,该是王鉷派人……”

“不是他。”薛白缓缓道:“如果我猜的不错,背后的指使者该是御史中丞杨国忠。”

“为何?”

“整件事,不是哥奴的作风。”薛白斟酌着用词,最后评价道:“太有失水准了。”

杜五郎不由问道:“哥奴很有水准吗?他陷害我阿爷的时候……”

“哥奴就不是为了陷害你阿爷,当时他的目标是李亨,只借柳勣一封状纸,轻描淡写就使东宫自断臂膀。反观这次韦会案,做得太多了,而且,更像是杨国忠的作风。”

“什么作风?”

达奚盈盈道:“献宝。最初,任海川接近王焊,就是要给圣人献些延年益寿的丹药,并在胯下挂药袋,使那话硬起来。”

她当着两个少年毫不避讳,杜五郎听了羞涩地低下头。

“不错,抛开那些花里胡哨的部分,这般低俗的内核,当是杨国忠的手笔。他也许比李林甫更迫不及待地除掉王鉷。”

薛白说着,回想起今日与杨国忠的谈话,很能够体会到那种想要青云直上的心情。

而到了杨国忠这个地步,要更进一步,必须除掉王鉷,须知王鉷身兼二十余职,和籴、转运、刑律、立法,居然还是京兆尹。

该如何立功?立功后有何阙额?这句万金之言说得很清楚,查出韦会案,功劳会有,阙额会有。

但,除掉王鉷之后,杨国忠真会与他薛白共享功劳吗?

只怕是要将他一起除掉。

韦会案根本不是薛白查出来的,它是自己一点点浮现出来的,若薛白一开始断定韦会是自杀。到时一旦事发,他必会被指为同党。

“还有个疑惑。”达奚盈盈沉吟道,“不过是杀了任海川、韦会而已,也不是什么大罪,如何能扳得倒王鉷?”

这也是薛白想从贾季邻口中确定的事。

李隆基对王鉷的恩宠,是远超很多人的预想的。即使是李林甫,也未必能如王鉷那样为李隆基征收无数的私帑。这也是王准的底气所在,用弹弓射断一个驸马的玉簪算什么?对方捧杀又如何?以王家的圣眷,根本就无视任何攻讦的手段。

唯独有一个罪名。

“谋反。”

薛白心里早有答案,哪怕没得到确认,他还是笃定地吐出了这两个字。

“只能是谋反大罪,才能够撼动王鉷,才值得杨国忠如此算计,才有可能连我也一起除掉。”

“啊?”杜五郎毫不惊讶,只有些无奈地嘀咕道:“这一年一年的,有太多人谋反了吧?”

说着,他弯着指头数,也不知在数什么,直到把十根手指头都数完。

薛白没说话,静静坐在那看着杜五郎手上的动作,像是在弹指之间看到了大唐王朝残酷而自私的权力斗争。

每一根手指弯下,就像一个身兼数镇节度或身兼数十官职的重臣倒下。

一会儿之后,杜五郎感受到气氛异常的安静,抬起头来,惊讶于他们都在看他数数,愕然道:“看我做什么?”

“没什么。”

“唉,杨国忠也进益了,能算计人了。那你既然看出来了,我们怎么办?”

薛白想了想,眼神忽然豁达了些,道:“我写封信,递给你二姐吧。”

~~

几日过去,长寿坊的告示墙上还贴着海捕文书。

薛白每次路过都会看一眼,明知那海捕文书上画的是何人,但身为长安县尉的他却毫无表态。

他心里开始在奇怪一个问题,他都回长安好一阵子了,李林甫这次竟没有招他见面相谈,达成共识。

许是看杨国忠如此能干,已能布局陷害王鉷了,不屑于理会他了,或是将他当成一个死人了?

思忖着这些,薛白开始感受到长安城的权力斗争又在形成一场新的风暴,而他显然已经被裹挟在里面了。

“薛郎。”

尉廨前站着一个九品官员,一见到薛白就笑了出来,道:“下官已在此恭候薛郎多时,京尹想请你过去聊几句。”

薛白问道:“眼下这时候,京尹见我,妥当吗?”

“见或不见,区别只怕不会太大。”

“好。”

薛白确实也打算见一见王鉷,比起暗中相见,这种光明正大的公事相见反而更好些。

京兆府在光德坊,离得并不远,两人走路过去,路上,薛白问道:“我回长安,为何众人都称我为‘薛郎’而非‘薛县尉’?”

“是觉得薛郎才干,不应只是县尉,想必很快也就要高升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