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他还是问了一个问题。
“开封府鄢家久沐皇恩,世代显赫,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,帮数千里外的‘邪教’造反?”
俞瑞嘿嘿笑起来:“你这小子,果然同我当年想得一样。没错,这事我当初听得,也觉内中诸多诡异。好好一个望族世家,从这氏姓来看,想必有几百年的传承了,又在京畿重地,与皇城有切不断的联系,做这样的事,对它有什么好处?浙江之乱与它隔了重重山水——你若说是有京畿腹地之人要造反,找南方远离皇城的所在偷造火器送过来或还合理些,这反过来——在京城造火器送去南方?所需硝石、硫磺、铜铁等物,天子脚下,眼目汇聚之处,进出来去,哪个造反的会这等愚不可及?别说一个世家,就是一个世子亲王都没这么大的胆量本事,更且不说,‘突火枪’真要造出来了如何运去数千里之外?内中更有谁、如何居间联络?那伙连把像样兵刃都配不齐的游民反贼,有什么本事让这么大一个世家给它造火器?真要能这样倒也不必造反了。只是当时京城各处告示,确实便是那样写的——我倒也没那么在乎真相,瞿安既然不肯多说,我便也不必要追问。至少,他确实是鄢家出来的,他鄢家确实是没了——这些总是不假。
“瞿安来了之后,我便让他选,是要跟着我学武,还是跟着钱老补修金牌之墙的机关。是了,当年的钱老,是如今这钱老的叔公,陈州总舵那整个机关,最早就是出于他手,经了些年,那些机关偶尔需要修缮,他虽然带了个侄孙,但也一直想再找个人相互帮手,苦于一直没有好人选。我本来以为,瞿安出身机关术法之家,又一副弱不禁风吃不起苦的模样,跟着钱老摆弄这些机关暗械该是最好的选择了。哪晓得他开口却说要跟我学武。问他为何,他说来黑竹,是为了学好武技,将来好报仇的。
“我平日甚忙,其实没空特意去教哪个并无根基的孩子。但既然说出口了,总也收回不得,只能答应。起头当然是与别个一样,从训师那学些入门功夫,打些根基,再学些简单的拳脚兵刃、轻功步法。那半年里头新来黑竹的三四个人,他身骨最是单薄,学得虽说都差不多,可一旦彼此较量起来,他多是落在后头——挨打倒是未必,但若要比谁跑得快、比谁搬的石头重一类,他多是比不过,我和钱老当时说——他筋骨不足,在学武一事上,恐怕没什么天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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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半年一过,我便与他说,假如他要接着走这条路,寻常到了此时,便该选定个大致方向,将来我们也好安排人手。我看他是不适合做那突前进取的杀手,力气也不够大,只能走旁敲侧击的轻巧路子,若在队伍里便做那些拉暗线、摆机关什么的就是了——这应属他所长。他也答应了。于是我便着力教他些轻灵手段,使些轻兵刃,譬如短刀或是暗器、投网之属——但他也还是学不好。他能把缚网软束的装卸用法画到毫厘精准,能独力钻磨出严丝合缝的暗青刀孔,却总是估不好自己暗器出手的准头,藏不好自己的位置。
“来黑竹的人资质有好有差,学不好的大有人在,我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,不过我还是对他比别人着意些,如此两年,我能感觉到他极为痛苦——大约,他也并不想接受自己竟如此笨拙,始终无法找到学武一事上的出路。虽说两年他也才十一岁——但若有天赋,十一岁早就突飞猛进——或者应该说,天赋此质与生俱来,若年纪小时都学得力有不逮,那长大了只会越来越难。我便适时劝他,即使在黑竹,也不是只有杀手一条道,还是该以己所长——跟着钱老钻研机关术去,他的天赋应该在那一头,不必以这瘦瘦弱弱一个身子,定要和壮汉去抢杀人的路。他还是不肯应。他说——即使没有天赋也要学,因为报仇是他唯一的心念了。”
夏君黎听到这一句时,心头轻轻动了一动。他想起当初跪在凌厉面前的那个自己——那个以报仇为唯一的心念而乞求面前的人将那杀人剑法相授的自己。无论瞿安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——至少当年的他如此执着的心境,自己似乎可以体会,而那后来走上的路,或许,真的不是任何人能逆料与掌控——自己难道不是一样。
“我总记得黑竹旧录里凡提到他,都是说他极为聪明,武学天赋很高,难道——竟不是这样?”夏君黎皱眉,“可他后来还是成为你手中第一个金牌杀手——不是么?你方才也确然亲口说,你认为凌大侠或是彻骨都比不上他——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?”
俞瑞苦笑:“适才说的,只是他十一岁之前的事。我至今都时时会想,当初我认为他没有天分,是不是因为——其实是我们这些庸人不懂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分——不懂真正拥有天分的人,并不定要以凡人眼中那所谓聪明的模样出现。他所拥有的,是我们那时根本不知道的东西——当然也就不可能理解他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