稳婆喜得合不拢嘴,不住念佛。
趁着谢蔺给纪兰芷喂养气的人参鸡汤时,仆妇几人轻轻擦洗小孩的身子,稀罕地打量新生儿。寻常孩子生下来通体红润,像个丑猴儿,哪里如这个孩子五官齐整。小娃娃半眯着的眉眼已有狭长的雏形,鼻梁挺拔,分明是个漂亮的小郎君。
“恭喜郎君,恭喜娘子!是个健壮的男孩子,足有六七斤,抱着可沉了。”
稳婆把孩子放到纪兰芷身边,她心里也高兴,想看孩子一眼,可刚伸出手,又缩了回来。
纪兰芷不能牵挂这个孩子,这是从她身上落下的一块肉,一旦她惦念孩子,她便走不了了。
纪兰芷的异样举动,并没有引起谢蔺的疑心。
谢蔺只当她是累了,哄她睡一会儿。
纪兰芷摇了摇头,她揪住谢蔺的衣袖,认真地问:“二哥,你喜欢这个孩子吗?”
谢蔺看了一眼瘦小的娃娃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,可能有为人父的欣喜,但更多的是对于纪兰芷苦难的怜惜。
他点头:“喜欢的。”
纪兰芷甜甜一笑:“二哥,孩子生得这么漂亮,你定要好好养大他。”
谢蔺不是个计较字眼的小气郎君,他没意识到纪兰芷话里的古怪。
他只当是纪兰芷患得患失,怕他不喜欢两个人的骨肉。
谢蔺握住纪兰芷的手,郑重许诺:“我定会照顾好我们的孩子,枝枝不必担心。你睡吧,我守着你。”
“嗯。”纪兰芷松了一口气,她终于能安心睡一会儿了。
谢蔺凝望纪兰芷的睡颜,心里的慌乱散去后,涌起的便是绵长的欢喜。
他从小孤苦一人,寒窗苦读数十年,只盼有朝一日能报效君主,救民济世。
上天待他不薄,他敬天爱民多年,总算得来善果。如今有妻有子,家宅和睦,他很知足,再无所求了。
可是,谢蔺不知的是。
纪兰芷并未昏睡过去,她得到了谢蔺的承诺,知他一言九鼎……二哥待家人慈爱友善,他定会好好照顾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。
那么,她也就能心无挂碍地……舍下他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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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兰芷的月子坐得很舒心。
这两三个月,谢蔺事无巨细地照顾纪兰芷,简直要将她养出懒症。
事事都好,唯独小孩子的名字,谢蔺迟迟不曾定下。
谢蔺想的是,他已接到天家命他回京述职的谕旨,左不过再忍耐三五天,他便能告知纪兰芷真相,卸下这一张陌生的面皮,以真面目邀她一块儿上京享福。等他们见过岳父岳母,定下婚期,孩子的名字征得岳家同意后,再起也不迟。
而纪兰芷则是急于甩脱这个烫手山芋,不敢和小孩子扯上一星半点儿的牵扯,自然也不敢打听小孩取什么名字,纪兰芷只能成日里“哥儿”、“哥儿”地喊孩子。
纪兰芷忍住作为母亲疼爱孩子的天性,按捺下那些抱孩子、亲孩子的冲动,甚至连喂养孩子,她也以身子乏力不足,在孩子三个月大后,听乡里有经验的妇人们出谋划策,时不时掺一些煮沸后放凉的羊奶、牛奶,顶替孩子平日里的口粮。
幸好小郎君乖巧,即便不是母亲每日亲自喂养,手臂也长得粗壮有力,非常建康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小孩子眉眼逐渐长开了,不再像一只小猴子。
哥儿生得一双漂亮的凤眸,挺翘的鼻梁,唇红齿白,见人就笑。凡是看到哥儿的妇人,无不夸纪兰芷生养了一个观音座下的小童子。
纪兰芷细细打量儿子,只觉得他的嘴巴和耳朵像她,这么俊俏的眼睛和鼻子却不知是像谁。
她偷偷看了一眼二哥……虽说谢蔺长身玉立,肩背挺拔,身材极好,可那张脸留下长疤,五官至多算是周正耐看,却绝不是丰姿冶丽的美男子。
因此,纪兰芷只当是她能耐大过天,丈夫的面容庸常,两厢结合,她竟也能把孩子生得这么好看。
哎呀,她真是功劳满满。
这天,谢蔺忽然同她说,再有两日,他要带妻儿去拜见认识的长辈,也好把推迟已久的婚事定下。
纪兰芷平静的生活陡然被打破,她太贪恋这种安逸的日子了,险些要忘记一直记挂她的阿娘盛氏。
纪兰芷失踪一年多,母亲一定心急如焚。
她的身体养好了,孩子也很壮实,纪兰芷到了该走的时候。
等谢蔺去附近府城领内廷宦官送来的述职文书、入宫面圣的象牙宫牌的那一天,纪兰芷忍痛把哥儿托付给王婆子。
纪兰芷谎称,一年前,她曾上紫竹寺,为孩子许下过平安诞生的愿望。
如今心愿得偿,纪兰芷要亲自登庙,给佛祖还愿,顺道再请一道平安符回家,赠予谢蔺。
王婆子知道还愿的门道。
若是香客信徒向神明许愿,且称心如意达成愿望,信善必定还要去庙里上香供奉瓜果,偿还因果,如此才算了结。承恩却不报答的人,会被佛祖认为是贪欲重而心不诚,必将得到天罚。
王婆子拍拍胸脯:“娘子放心,哥儿这么乖巧懂事,我一定好好照顾他。”
“有劳了。”纪兰芷看了一眼儿子,依依不舍地离开。
没等她走出两步。
身后的小孩似有心灵感应,忽然瘪嘴大哭,小手不住去抓纪兰芷。
纪兰芷停住脚步,眼睛有点发酸。
她忍住回头的冲动,步履加快,一路朝租赁好马车的车马行跑去。
孩子凄惨的哭声慢慢听不见了。
中州之前的流民乱象,早已被天家派来的军队镇压,女子外出已经不怕贼匪作乱。
纪兰芷戴上遮脸的风帽,握紧荷包里的盘缠,乘坐马车,一路赶往京城。
途中,她一直提防谢蔺会找上门来,每天担惊受怕,连马车都不敢下。
直到她听到驿站几个中州人聊起家乡事。
他们说纪兰芷去过的那一座紫竹寺出了事,寺前的高山,忽然有地龙翻身,地震带起的滑石不住坍塌,沙石滚滚,掩埋了无数上山许愿的香客。
听说紫竹寺塌了半座山,死了不少人。
这是佛祖降下的天罚。
纪兰芷怔忪。
她也算是“香客”之一吧。
原来她死在那一场山石滑坡的地震里了,难怪谢蔺没有追上来。
他们的缘分真浅啊,谢蔺定会以为她死了……
纪兰芷心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,有庆幸,也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。
如此也好。
纪兰芷和谢蔺缘尽于此。
往后他们一个在中州乡野,一个在遥遥上京的朱门高宅。
他们相隔万里,云泥之别,此生都不复相见了。
……
七年后,纪兰芷从梦中惊醒。
她梦到陈年往事,惊出一身淋漓香汗。
丫鬟晴川听到屋里磕碰的动静,顾不上请示便推门而入,恰巧看到纪兰芷解开长衫,正欲换一身小衣。
二姑娘的身段极好,腰肢窄细,不盈一握,汗珠凝在雪肤上,犹如清露沾染白桃骨朵,仅仅是回眸露出的半张花容,也足够晴川一个姑娘家看得脸红心跳。
难怪都说纪兰芷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,她说第二,无人敢争第一的!只可惜,先前的日子太乱,闹出那些事……不然单凭自家姑娘的姿色,便是皇亲国戚也配得!
晴川自小跟着纪兰芷长大,若非当初盛氏不敢忤逆纪侯爷,担心纪兰芷受罚还要人伺候,落到纪侯爷眼里会被穿更多的小鞋,那晴川也会跟着下乡伺候姑娘的。
如今看到姑娘平安回来,晴川打心眼里为纪兰芷感到高兴。
“姑娘,奴婢来帮你更衣吧!”晴川上前为纪兰芷整理衣袖。
纪兰芷今天已经睡迟了,不好沐浴后再出门,她含笑看了晴川一眼,调侃她:“多年不见,晴川的眼力见儿倒是见长了。”
晴川羞恼地嘟囔:“姑娘怎么一回来就欺负人呢,奴婢分明是记挂您。”
纪兰芷捏了捏丫鬟的脸。
梳发的时候,纪兰芷忽然想起长兄纪明衡在七年前已娶了妻子,嫂子郑氏性情温婉,人也很争气,过府头年怀了身子,便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。
仔细算起,如今孩子们都六岁了。
纪兰芷记得,一个侄子叫纪晏清,是纪家长孙,另有一个侄女叫纪鹿,小名呦呦,取自《诗经》中“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”的篇章。
当初她被关在乡下的时候,长兄曾和她通过信儿,两个侄子、侄女没能见过她这个传闻中的二姑姑,对她十分好奇,还偷偷在爹爹的信件中,夹一页香馥馥的干兰花送给纪兰芷,作为拜客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