祭坛并不设在堤道,而是在一块屹立江口岸边的巨石上。
相传,这块巨石原本立在江心,风急浪高之际,往往有船只撞上此石,船毁人亡,所以被称作“罗刹石”,意指险如恶鬼。
后来被许真人遣力士拔起,置于海边,大江也就成了通途。
而千年前,真人也是在此石之上开坛做法,投下法印,镇压妖龙。
闲话不提。
千年之前的罗刹石边,而今的镇龙台前,道人已经摆开架势,幡旗招展,鼓乐齐张。
上空的霞光氤氲翻腾一阵,忽而聚拢,投入镇龙台。
台下怒潮翻涌。
台上霞光变化,俄尔,幻化作一名道人。
紫羽衣,莲花冠,袍袖当风,飘飘欲飞。
只远远望见背影,便教人认定这是一位有道全真,一位在世神仙。
可当他转头,脸上却覆着一张黄金面具,妆点着珠玉。贵则贵矣,却从云间拉下凡尘。
岸上一通惊呼。
“今年竟是百宝真人亲自主持么?!”
百宝真人。
一个如雷贯耳又相当遥远的名字。
如雷贯耳是因它是十三家之一增福庙的住持。
遥远的是,作为钱唐这个影响力辐射海内外的大城市的实际掌舵者之一,跟道士这个在贫民窟厮混的外来野鬼又有什么干系呢?
总而言之。
作为野鬼的李长安在人堆里悄悄推销着自家的香饮。
作为真人的百宝在万众瞩目中焚香上表,飨祭鬼神。
他手掐法诀,口吐摄令。
但见云端垂下丝丝云气,缭绕于镇龙台上方。
伴着台下诸弟子奏起道乐。
诸护法神尽数显出形状,或作神女飞天,或作灵官怒目,凛凛神威搅动风云,千军万马按下云头。
但这威风却只是陪衬而已,在护法神们的中心缓缓降下一张宝辇。
宝辇上只有一方铜印。
那铜印形制古朴,平平无奇。
然,百宝真人却对其再三祭拜,方才小心捧起,放于石上的祭坛神祠。
当是时,江潮渐涨,风高浪急,海天织起银练,推波赶海而来,声若奔雷。大潮拍打海塘,溅起水花万丈,人在堤岸,恍惚有地动山摇之感。
可当铜印甫一触及祭坛,落在镇龙台。
在这一刹那。
风息了,浪静了。
再看江海。
已静如平湖,波澜不兴。
李长安终于动容:“那是何物?”
黄尾轻轻吁了口气:
“钱唐三件至宝之一,许天师所留——镇海印。”
…………
小小一印压平江海。
百宝真人于镇龙台上诵咏诰章。
讲述的是许真人带领六十四寺观祖师镇压妖龙的故事。
他远在江畔巨石之上,声调也不高,但声音中携着一种宏大、广博而又神圣的力量,以至其字字句句都仿佛诵咏于填塞数里长堤上的每一个看客的耳中。
活人听着,只觉似春风化雨,不自觉教人心慕。
死人听着,却字字如雷鸣,声声似大鼓擂上心肝,叫鬼又怕又敬,不敢升起半丝忤逆之心。
可谓福泽千家,威服万鬼。
李长安腹诽。
果然是财神爷的庙,香火神力不要钱的使。
接下来,按部就班。
祭祀完成,随行诸道人也收起各种法器,镇海印照例要留在台上,真人则腾空而起,飞入岸边一栋观潮楼上。
他自入主座,旁边几张陪席上早有宾客等候,见真人驾临,纷纷上来见礼。
这些人言辞谦卑,但可想而知,都是钱唐城里有脸面的大人物。
其中有道士一熟人,华翁竟也混迹其中,老头一贯驴脾气,增福庙主持当面,也不咸不淡以平辈行礼。
百宝竟也毫不在意,叙话入座后,从袖中取出一个铜磬,托在手中,再拔下冠上玉簪。
锵~
台上一声清冽长鸣。
江口烟波骤生。
霎时。
水面由极静变为极动。
潮头橫海拦江突兀拔起,声势骤转雄浑。
江海又复鼎沸。
也在这时。
江上响起数声炮响,码头方向杀出十数条船来。
它们逆潮而进,好似游鱼在波涛中追逐为戏,看得岸上人目不暇接。
不久。
又突兀散开,于江潮鼎沸处列成橫阵,压着波涛起伏巍然不动。
紧接着。
每条船上各自跳下几个汉子。
他们水性极佳,登波踏浪如履平地,好似这风波汹涌的钱唐江口只是个小水塘。
这是钱唐每年的保留节目——戏潮,这些汉子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弄潮儿,不仅水性极佳,胆量也是极大。
当然,他们弄潮不单为了夸勇逞能,或是娱神悦民,他们背后都有各自的船帮商社,弄潮也有广告之意。
所以光是凫水是不能尽兴的,有的抄起唢呐在水上吹奏,有的两两成对在波涛间作角抵,有的挥舞长旗……花样百般,各逞其能。
“看!”
泥鳅惊呼。
“水生哥!”
李长安仔细一看,弄潮儿中挑着一杆红旗的正是何水生。
他也同其他弄潮儿一般,在潮水中耍弄着各种姿势。但只有他和少数一两个,踏波间能让手中长旗的旗尾不湿。
每年的弄潮儿中杰出者都风头一时,多有富商招为女婿。
何水生技艺好,人材也颇佳,岸上已有女郎红着脸悄悄打听姓名。
何五妹纠结得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