覃十三的神堂是个不到三尺见方的小屋。
点着劣质的熏香,塞满了鸟兽骨头、绘着鬼画符的布条、乱七八糟的法器与杂物,占了大半房间的神台却被黑布盖住,不见阳光。
“招魂?你来晚啦!”
“吔?你总算遭了报应,时日不多啦?!”
“吃屎的嘴果真吐不出好话,俺已经不拜龙子。”
“你换了神主。”
黄尾吃了一惊,巫师所祭的神主又不是相好,说换就能换,赶忙追问。
“换了哪个?”
覃十三也不答话,只把黑布稍稍撩起。
众人俯身去看,但见神台上尽是奇形怪状的狰狞鬼物,簇拥着一个大腹便便的大鬼,肚皮上绘着许多神情痛苦的人脸。
“你发癫啦!”黄尾瞪圆了眼,“拜鬼王!”
李长安恍然,原来这就是鬼王,怪不得塑得如此狰狞可怖。
“便算俺发癫吧,再不癫,就没米下锅了。”
覃十三哼了一声,往嘴里又丢了一颗槟榔,嚼得两齿鲜“血”淋漓。
“那些小混球本来就是鬼婴,就算有保婴龙王约束,也凶戾得很。往常求他们十次,四次不搭理,五次反倒要整你,只有一次才肯帮忙。可如今保婴龙王的香火越来越少,‘龙子’也愈加凶戾。帮忙越来越少,整人却越来越狠!”
他骂骂咧咧,越说越气。
“年初,浮香楼的芳积娘子在河上丢了一支珠钗,请俺帮忙作法捞取。当时,俺可是下了血本,供奉、血食样样不少,可这帮小王八犊子,珠钗是捞上来了,可把浮香楼往年丢河里的死孩子也给捞了出来,塞了人满满一屋!”
“直贼娘!为这破事儿。今年过了一半,俺都没再做上一单买卖,还拜他个球!俺也是要吃饭的。”
好说歹说,覃十三就是不肯。
黄尾与李长安没法子,只好请出了许二娘。
她一上来,多的话不说,只把银裸子从袖里掏出来。
一锭,两锭,三锭……
覃十三看直了眼,不自觉伸出手去,可没待挨着,被蛰了似的猛缩回去,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。
“不成,不成,不成!法身都给送去飞来山啦,他们皮眼子小得很,再去招惹,非得玩儿死俺不可!”
黄尾见他油盐不进,眼珠一转,把他拉到一边,捋起袖子,露出腕上刺青。
覃十三惊讶:“你这滑头老鬼也中招啦?!”
“非但是我,还有那位道长。”黄尾指了指李长安,“以及没在这儿的十几个兄弟,都接到了贴子。你这次若帮了我,赶明儿,咱们十几个的贺寿钱都交给你解送于窟窿城,如何?”
覃十三一时犹疑。
黄尾幽幽道:“鬼王座下可不好厮混。”
覃十三终于叹了一声。
在钱唐,鬼都得为钱打转,何况于人。
他取了杯冷茶漱了口,坐回来,脸上堆起笑。
“这位娘子,你的事俺应下了,但事先说好,俺也是冒了风险,所以无论法事成不成,钱是一分不可少。”
许二娘这段时间以来,处处碰壁,眼见着有了稻草可抓,哪里会反驳。
重重点头。
覃十三舒了口气,笑容算是真挚了几分。
“俺这法事也没那沐浴斋戒的讲究,只需寻个无人的海滩,贡上父母双方精血或者近来的贴身物件即可。”
李长安心里一咯噔。
完了,许二娘的丈夫都死了十几年啦。
岂料。
许二娘不假思索。
“好。”
…………
城外偏僻海滩。
素波没过白沙,浅浅涨落。
一只皮靴突兀踩入。
覃十三抓着一只公鸡,割开喉咙,仰头满饮,念念有词,然后一口将鸡血喷入海中。
随后。
挥舞着两把铃刀,且唱且跳,回到了岸上法台之旁。
法台前立着一个纸人,额头写着许二娘儿子的大名。
左右手又各自牵着另外的纸人,右手的穿着许二娘平日衣裙,左手的带着一枚品相精良的大食金币。
许二娘便在法台下方,既期待又忐忑。
黄尾悄悄挪到李长安身旁,低声问:“这法事能成么?”
道士平静回他:“你找的巫师,我如何知晓?”
“不是怕这厮怕事。”黄尾惴惴不安,“弄了个假把式糊弄咱们么?”
“不必担心。”
李长安摇头,指向海面。
“‘龙子’已经来了。”
鸡血在水中无声渲开,将大片海面染成粉红。
粉红里又浮出许多被啃食过的鱼虾尸体,被海浪推上岸,堆积成海水与陆地的分界线,散发出浓浓的恶臭。
覃十三猛地转身,戟指海面,血滴随着大喝喷溅:
“流离孤魂,还不速速归来!”
顿见海岸不远处忽见涌泉,随着大量淤泥翻滚而出,一个人形自淤泥中站立起来。
那是一个少年人,站在没腰的海水里,面容苍白,浑身湿漉漉的。
“我的儿!”
许二娘一声哀鸣,踉跄着扑了过去。
覃十三赶紧把她拦住:“娘子莫急,那些小混蛋可没这么好心!”
但许二娘哪里听得进,不管不顾只是挣扎,覃十三被抓挠了好几下,气得破口大骂,但不敢放人,扭头冲黄尾吼道:“还不过来帮忙!”
黄尾赶忙过来搭手。
许二娘挣脱不过,只望着儿子哭喊:“儿啊,都是娘的错,娘不该让你上那海船。”
儿子似要回答,但嘴唇好似被缝住了,不论神色怎么焦急、凄苦,也总开不了口。
直到。
他仰起头,露出脖颈,惨白的皮肤现出一条红线,而后忽然撕裂开来,成了一条骇人的伤口。
皮肉泡得发白,外翻的口子好似嘴巴开阖,道了声:
“娘。”
许二娘的挣扎蓦然一顿,不可置信地张了张嘴,却哑然无声,只有眼泪满面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