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转眼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,也是俗谓的“鬼节”。
虽言“鬼”字,但至少白天,仍是属于活人的节庆。
天方亮。
慈幼院就闹腾起来。
孩子们似脱笼的小鸡,“咯咯”笑着满院子扑腾。
可怜何五妹与老医官两个老弱在后头追,抓住这个又跑了那个,没一阵,老头锤着老腰直骂“小兔崽子”,何五妹也终于无奈,呼唤起了外援。
李长安欣然加入。
一如猛虎捕食纵入“羊群”。
左手一抓,拎住一个女娃;右臂一伸,又逮住一个男娃。两三步提到门槛边,抓起早早备下的锅底灰,往俩孩子脸上一通乱抹。
右胳肢窝的小女孩儿弱弱反抗:
“别抹啦、呸呸、再抹成了炭脸儿,以后就跟泥鳅哥一样黑啦!”
左胳肢窝的何泥鳅不乐意了,当即反了水:
“就抹!就抹!使劲儿抹!把她眉毛抹成胡子!”
小女孩儿听了呆住了,认真回道:“你骗人?眉毛不会揉成胡子的。”
何泥鳅信誓旦旦:“骗你是小狗。”
这话颇有威力。
“五娘!”小女孩儿一下子撅起了嘴吧,“我没眉毛啦!”
哇哇大哭起来。
何五妹忙着撵其他孩子顾之不及,何泥鳅犹在一旁起哄,李长安则哈哈大笑着往女娃娃脸上又添了一把锅灰,从孩子的苦闷中提取到十足的快乐。
……
抹锅灰不是李长安欺负小孩儿,而是本地的一种习俗。
在中元节这一天,百姓会呼唤先人的魂灵以祭祀祖先,但因轮回,今日的活人即是往日的死人。
小孩子魂轻,今生的因缘不一定有前世的因缘深厚,所以今生的父母往往会采取一些法子,避免孩子的魂魄被其前世的亲人唤走。
钱唐的穷人家会用锅灰涂抹孩子的脸蛋,以求前来拘魂的鬼神认不出面孔,以此瞒天过海。
而稍稍富裕些的人家又是另一种办法。
他们会把孩子的大名寄在某某神佛之下,拜该神佛为爷为父,长大之前,不用本名,只用小名或法名称呼。
这种法子叫“寄名”,在钱唐蔚然成风,所以玩笑说,钱唐人尽是神童神女、佛子佛孙。
闲话不提。
李长安没花多少功夫,便把孩子们尽数抹成黑脸。
按照习俗,就该祭祀祖先了。
但慈幼院一院子的孤家寡人没甚好拜的,何五妹便领着孩子们把早些天赶制的祭拜物件带上,出门叫卖,挣些外快补贴生活。
本来准备留女婴在家,但考虑到家里两个能动弹的,一个是鬼,一个老得快作了鬼,实在放心不下,何五妹便把女婴也抱了出去。
留得李长安与老医官两看两相厌。
实在没意思得紧。
道士也跟着出门,顺便见识一下“中元节”的“西洋景”。
……
才出门,撞见黄尾寻他去领猪头肉。
祭祀无主孤魂的“施孤”仪式要在傍晚才举行,天日尚早,于是两鬼结伴在坊间闲逛。
中元节这天,码头都放了工,富贵坊逼仄的街巷熙熙攘攘好不热闹。
人人穿起压箱底的好衣裳,互相问候间面带悲色。
至于其中“断魂”几多是真?反正一个个黑脸儿孩子玩儿疯的时候,家长们不过稍稍呵斥罢了。
黄尾无赖,遇见熟脸便上去恭喜。
骂他“不挑日子发癫”的,是挂不住面子的人;左顾右盼悄悄回礼的,是藏在人间的鬼。
千家万户,不管是贫是富,家宅是大是小,通通打开了大门,都将先人牌位请出来,奉上贡品与香烛。
富贵坊,千户人家是千炷清香升上青空。
屋顶上的云雾间,凡人看不见的神灵们驾起神光盘旋飞掠取食香火。
李长安揣着袖子,昂头看了半响,奇道:“哪来的许多毛神?平日不曾见过。”
黄尾躲在屋檐下头,悄声回道:“平素都供奉在各家宫观寺庙中,闻着了香味,才肯上门哩。”
“那可是人祭祖的香火?”
“神没吃饱,哪里轮得到鬼?”
毛神放纵神威不加收敛,活人察觉不到,死人却难免心惊。
李长安自无所谓,黄尾却受不了,两鬼便离开街面,提前去了分“施孤”贡品的地儿——华翁邸店。
这家邸店平时就人少鬼多,今天更是彻底成了鬼窝子。
男鬼、女鬼、老鬼、小鬼挤满了厅堂与院子,个个眉开眼笑相互作揖恭贺,热热闹闹,欢喜劲儿就跟过年似的。
“钱唐的活人、死人虽共处一城,却似一张树叶的两面,明面上是不允许有交际的。所以,城里的佛爷道爷们就划下了规矩:作了鬼,便不许在亲友眼前现身。否则,一旦被发现,便会遭到重罚。”
黄尾解释。
“但清明、中元等寥寥几天却是例外,钱唐会放开人鬼之界,允许咱们暂且返还家门。如此,对鬼而言,不就当于过年么?”
李长安听了,再细看群鬼,还真瞧出大多鬼都换了新衣,洗去了愁容,甚至有的还作了打扮。
最打眼的是一只老鬼。
李长安认得他,是查鬼籍那夜认识的乔老鬼,后头被鬼差捉了去,不知啥时候放出来的。
如今,穿了身大红绸面衣裳,戴着崭新的软脚璞头,耳畔簪了一朵鸡冠花,脸上仔细敷了白面与腮红。
周遭都笑他:“枯木发了新芽?痴了心,想当新郎官啦?”
乔老鬼毫不客气回骂:“一个个抢野食的绝户鬼,哪里懂得作人祖宗的体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