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士没去瞧那童子,他已然知道,在这幻术中,没有人是幻蝶,或说所有人都是幻蝶。
只是静心守意,仗剑专注与法界方寸之地。
“况且,祖师有言……”
他笑容和善。
“除恶务尽。”
街上人潮似乎停顿了一两秒。
然后。
“恶?”
人群中,一个少女神色诧异,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然后掩嘴失笑,声若黄鹂。
继而,又有老人发笑,声音嘶哑,像是风箱嘶吼。
同时,还有大汉垂足顿胸狂笑,笑声仿佛豺狼哭嚎。
就这样,一个接着一个。
笑声传染开来,四面八方,整条街市围着两人一齐作笑。
聒噪吵闹,叫人心烦意乱。
“当心。”
酒神提醒。
“它是要乱你心神。”
道士点头,平复心情,冷眼以待。
也在这时候,乱哄哄笑声里,有个辨不清男女老少的声音高呼道:
“可笑!可笑!”
“世上谁人最恶?”
“道人!世间唯有道人最恶!”
那声音藏在人群中,飘忽不定。
“道人最是虚伪。”
“教人家无父无母无儿无女,骗人舍了功名财禄。自己却做起王侯座上宾客,尽起宫殿,广储姬妾,享不尽人间富贵权势美酒美色。”
街边一间阁楼忽然敞开大门,里面珠光宝气射人眼眸,一个面目模糊的道人高卧其间,身前是珍馐无数,身边是美人环绕。
再细看,道人分明是李长安模样,只是脸颊浮肿,眼窝青黑,一副酒色过度的模样。
“道人最是贪婪。”
“炼个法宝要抽尽五山精英,修个金丹便要独吞江河灵气。退个鬼狐要人倾家荡产,施个符水便要掏光穷人家底。”
大门关闭,街上烟气幻化。
冒出一个肥头大耳的道士乘着舆车带着童子贩卖符水,人们纷纷解囊,富人用尽金银不够,还得奉上地契;穷人掏光铜板不够,还得卖儿鬻女。
而每卖出一份符水,道士就更肥胖一分,渐渐不成人形,最后像一坨烂泥陷在舆车里。
“道人最是恶毒。”
“不肯奉他为尊,就让人家犬不宁。不肯供他驱使,便令其神形俱灭。至于剥皮抽筋作法宝,剜肉取丹制丹药,罄竹难书,万灵咒骂。”
胖道士化作烂泥沉入地面,人群一阵喧嚣,打对面又走来一个道士,他笑容和善,手里揣着一摞项圈,逢人就往人脖子上扣,人们很畏惧他,恭恭敬敬不敢反抗。
忽而有汉子面露抗拒,道士就一下变了脸,成了青面獠牙,一把攥住汉子,拎到街边屠摊,倒挂在铁钩上,将其剥皮抽筋、开膛破肚。
“道人最是傲慢。”
“叱仙呵佛如奴仆,呼神招鬼如狗走,蔑凡人为蝼蚁,视妖魔为牲畜。”
屠宰摊如梦幻泡影消失不见,街面震动,隆起一面高台。
台上背对两人端坐着一个老道士,身边环绕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妖怪,全都乞首摇尾,状若猪狗。
老道士把妖怪们挨个牵到身边,摆弄几下,而后抛下高台,就地一滚,一个个便幻化成人的模样。
李长安平湖一样的眸光一动。
概因那些人的模样十分熟悉,薄子瑜、冯翀、郑通、张家兄弟、邢捕头夫妻……音容笑貌一般无二。
台上老道士又转过脸来,白发苍苍,饱经风霜,于枚……不,是俞梅。
旁边的虞眉呼吸当即有些急促,李长安按住她的肩膀,让她稍安勿躁。
而那声音逐渐高亢尖利,带着癫狂继续响起。
“为一己之私欲,惑弄万灵聚为城邑,变妖为人,逆乱天理伦常……”
随着话声。
台上的“俞梅”忽而大笑起来,连人皮带道袍一把扯下,化作一个冒着滚滚黑烟的巨大妖魔。
整条街也顿时化作一片火海,人们惊惶逃窜。
那些熟悉的面孔,薄子瑜、邢捕头、冯翀……乃至于小阿梅,都奔赴法界之前,带着恐惧与希冀,向着李长安伸出了求救之手。
“李道长,救救我。”
李长安抬起目光,一一扫过这些熟悉的脸,最终,落在小阿梅泪光潋滟的眸子里。
良久。
迈步上前。
一剑刺入阿梅的胸膛,让她小小的身体像一个破烂的布娃娃挂在剑上。
李长安又突兀探出手去,扣住“阿梅”的脖子,往里一扯。
“滋滋。”
“阿梅”的脸皮刚挨上法界光幕,就似皮肉丢进了烧红的铁锅,煎出血水、油脂和焦臭。
待全然进了法界里,已经变作猿猴样生着长长鸟爪的怪物,浑身没一处好皮。
法界外。
火海还在沸腾,人群也依旧哄闹。
但“薄子瑜”们却已收起了那副惶恐之色,面无表情,围立在法界周遭。
法界内。
李长安随手把尸体丢下。
在胸口擦着手上的血污,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。
“你说这些废话,跟我今天要宰了你,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