品照在麽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,这“阿”姓是木家三代之后的改姓,也就是他的爷爷出生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姓“木”,属于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员。
但就在他爷爷出生那一年,东巴教老祭司已经告诉木家先祖,他爷爷注定早夭留不下后代,意味着这一支是注定要断了的空欢喜,木家祖爷爷为此十分头疼,接连举办了好几场的大祭风仪式想要禳除劫难,可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没有于事无补。
用尽一切办法后,祖爷爷终于想起鸡足山下大龙潭边,住着几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师,白沙是木氏土司的发祥地,那里的巫师隐世不出,却懂得很多种厉害的神通,只是多年来母传女、婆传媳、代代相传不与外人。
木家派人这次一去,果然找到几个年老体衰的桑尼婆婆,还得到了一个禁忌万分的办法——既然运命不可更改,那么想办法延续后代,就必须从茫茫神鬼之中“借命”,方才能挡得住孤独夭亡的命数。
于是阿掝林的先祖,便靠着这种被称作“换稀”的禁忌方式,开始向玉龙雪山的山神相求,在接连夭折了三次之后终于留住一个孩子,那人就是阿掝林的父亲。
但这样的办法凶险万分,自然也有其后遗症,就是每一代的寿命都不长,延续也要更困难,就像兵行险招一错再错,所借命的鬼神也必须更加凶残,因此很容易就会遭遇灾祸。
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龙雪山董鲁神,在被借命之后很快就没有了灵应,他家爷爷因此忽然无疾而终,而阿掝林的父亲算起来仍旧是绝后之命。于是他父亲将心一横,先向着雾路游翠国的殉情鬼王“换稀”,又依汉人法师的路子向阎王借命,才让他们家接连生下了一女一儿。
“……在我出生不久,爹妈就不明不白的死了,而当初的汉人法师告诉家里,我在十六岁生日之前,必须要到寺庙出家避祸,否则这条命就会被阴差勾回去。如今家里人都被打入地狱受苦,我只有像目连菩萨那样学会了神通,才能解救他们脱离苦海……”
品照一句一句地说着,江闻却有些奇怪,这貌似是江湖术士诈称小孩属“童子命”骗钱的套路,先拼命说“童子一煞,轻过华盖,与华盖,太极,和尚关同见,利九流僧道也”,榨取钱财后再骗他们出家保平安罢了,按道理图财不害命,更不会骗到家破人亡这一步的。
江闻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,随口说道:“可惜你们没早点认识我,江某远的不说,刚好认识个黄泉里的太守,当初求他帮忙就不用这么多麻烦了。”
“麽些人的鬼神我不清楚,可若阎王断案怎么会如此糊涂。”
骆霜儿清理逻辑后,也有些疑惑地问道:“既然你是从阎王那里借来的命,那就是经过他们的同意才对,阎王不是应该保佑你长命百岁吗?阴差就这么不讲道理吗?”
见民智未开有如童蒙,江闻冷冷一笑:“霜妹,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。当今岂止阴差不讲道理,这阳间的官差又何时跟老百姓们讲过道理?火耗苛捐层层叠叠摊牌下去,往往数倍于正税不止,森罗宝殿里端坐的十殿阎王,又有哪位爷说过一个‘不’字?”
见骆霜儿闻言皱眉不语,江闻不禁长出一口气,感叹自己总算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把事情忽悠过去了。
品照听着面前两人的讨论,却丝毫没有反应,只是表情麻木地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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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姐姐已经被雾路游翠国收走,我一定要学会了神通,闯进去把她救出来!”
江闻长叹一声,拍着他的肩膀说道:“小师父,事有轻重缓急,如今倾覆之难仍在眼前,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?”
品照此时恍然醒悟,拔腿就要往山下跑,却因想起什么,又硬生生停住脚步转头问道:“施主,那你们不走吗?该不会又要上山吧?”
“不着急,你往返丽江少说得一昼夜,我们俩大病初愈,就先住在这山下休息一天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什么可是。放心吧,本掌门向来宽宏大度、气量兼人,从不跟人计较些许小事。”
江闻挥手让小和尚自行离去,随后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回过头,看着闭眼运功的骆霜儿,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,“本来我是不宜动手的,可既然骆姑娘你的武功恢复了,那怎么也得准备准备……”
…………
又是天蒙蒙亮的凤尾村外,狭窄的土道上此时尘土飞扬、鼓噪喧天,无数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争先恐后地占据上风位置,夹道举目、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,而视线远方正有人马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路上,蹄疾步稳中显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,显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贾能有的风貌。
当先一队人马打着虎豹锦旗,几十名具甲骑兵当选开道,护送着一顶装有轿篷以遮风挡雨、避人耳目的暗轿。这顶轿子上有四方四角出檐宝塔顶形,四周以红色绫罗轿帏笼罩,周遭则有精明骄悍的护卫持刀伴随,挡住无数人试图窥探的目光。
然而清晨山风凛冽,还是有夹道一两人在混乱之中瞥见轿帷翩飞,赶忙定睛想要一睹芳容,却被一张剥去半边脸皮,布满火烧刀割痕迹的人脸吓得大叫倒地……
“夫人,外面的登徒子太多,你可要藏好了。”
轿帷悄然落下,暗轿里响起一道女声。
随后又传来一道宛如天凉微雨、杏花着露的娇柔声音,却终究冷冷冥冥不近人间烟火。
“无妨。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?”
“回夫人,奴婢下的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。悉檀寺突然大量采购内伤药材,我就在那批药材里放了十倍的蛇涎蛊,如今悉檀寺里的高手们毒病双至,肯定人仰马翻了。”
“这些事我不想知道。”
“是,夫人……”
暗轿中的声音渐渐消散,人马车队也缓缓步入鸡足山连环荫幛之中,此时夹道观望的香客吐气定睛,就又看见另一队隆重鼓吹着的人马缓步前来。
“快看,后面的人也来了!”
这次四周的惊叫则更加隆盛尊崇,因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强体健、面容坚毅的藏地僧侣,头戴千佛冠,帽系赤色绳,百十人皆合掌诵经,音声远扬。他们虔诚万分地一边行走,一边手散花瓣,直至显露出人群之中步辇之上抬着的人。
“快看,妙宝法王真的来了!”
熟悉的说话声响起,二十年如弹指一瞬,年老香客们一时如坠梦幻之中,猛然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法王宝驾前来的盛景,今昔景象陡然对比不免生出今夕何夕之感,也惟有鬓边眼角的痕迹无法掩盖。
当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铩羽而归,不久便涅盘转世而去,这位转世后的小活佛更是宿慧惊人,传闻一岁舍身出家,三岁识文断字,五岁通读佛经苦修禅法,十岁能启伏藏通晓那若六法,正式绍领佛事。
熙熙攘攘中,步辇之上端坐之人双眼微闭,头戴黑金丝线的噶举达波帽,赤脚袒肩不避寒暑,两手两足皆纤长端直,两足掌下悉平满无缺,身长肩宽更是平正洁好,以空乐大手印法门示人,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,
随着步辇靠近逐渐,只见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,妙法身相周匝圆满,庄严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,观者不禁恍然赞叹,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来,气息也为之一窒!
“唵,嘛,呢,叭,咪,吽……”
喇嘛们高吹法螺,口诵真言,一时间竟彻底压过了满场的喧嚣,昂首阔步地踏上鸡足山道。
云贵康藏相去不远,小活佛绍隆佛种之事更是远近闻名,如今二十年过去佛法大成,此番正要再入汉地弘法,完成妙宝法王前世未竟之功。
而这第一站,便是剑指鸡足山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