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龙潭水深四五尺,据品照说一年四季都不溢不涸,当地人能自如地在这水潭中挑水用于渴饮灌园。此处也是所谓的鸡山外壑,早年登山之人都把这里作为入山之起点,随后才可到凤尾村中歇脚。
品照熟门熟路地带着江闻入村,又七拐八弯地摸到了村旁,靠近一座茅檐低压的房子。深夜里寒风凛冽,只见屋内油灯微微透窗,偶有人影浮现在纱上,咳嗽声也微弱可闻。
品照心中微定,上去轻轻敲起了门板,而很快就有一阵迟缓凝滞的步伐凭空在屋里响起,其余杂音却骤然消失。
“是哪个敲门?”
品照没有说话,继续轻轻地敲起了门,但是偏偏这样,屋里慢慢又响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。
柴门缓缓打开,动作依旧很警惕,浊油点燃的昏黄灯光照,霎时在品照新剃的青茬头皮上,与之相对的,是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妪从屋里探出头来。
江闻站在品照身后三步远的位置,不想表现出任何攻击性,以免刺激到这个疑神疑鬼的老太婆,同时对方卷髻环耳、服饰诡异的模样,也让他慢慢猜到了品照此行的用意。
“你是……阿掝林?”
对方辨认了一会儿,才在陌生人的脸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,略微放松了紧抓门板的老手。
“桑尼婆婆,是我,开门让我进去吧。”
“不行,你不能再找雾路游翠国了,再怎么说都没有用!上次为了帮你,四头神卡冉大发雷霆劈断了经牌,再这么胡闹下去,你自己就要被风鬼带走了……”
品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,憋着气斩钉截铁地对老妪说道:“桑尼婆婆,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——有个善人的魂丢了,需要你帮助找回来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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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闻能够看出来,这名卷髻环耳的老妪虽然样子凶神恶煞,却对品照,或者说阿掝林,带着一种敬畏,恶形恶状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唬走,其实并不愿意得罪他,此时见品照驱赶不走,也就冷脸开门,把几人放了进去。
“……呼魂?那你们进来吧。”
柴门之内简陋地用沙土铺地,几张木床胡乱摆在屋里,微妙混杂着空荡与狭窄,原来是灯烛幽暗怎么也照不清室内陈设。
更重要的是眼睛开始酸涩,因为有一股陈年草药与老年人油臭,自然混合的怪味窜入鼻中,让人不禁微微皱眉。
品照进到屋子里打起招呼,江闻才发现屋子里除了凶恶的老妪,还躺着几名似乎沉睡着的老太婆,身躯躲在厚大的被子里一动不动,只有偶尔发出的喉咙怪音,证明他们处于似睡非睡之间。
“各位桑尼婆婆,情况紧急,快把女施主的魂唤回来吧。”
果然老妪们眼中的阿掝林,绝不仅仅是江闻面前的品照,随着他一声令下就都行动了起来,只剩凶恶的老太婆还在嘟囔着。
如果说前面那位还只是头发花白,那么床上爬起的几名老妪则无疑算作鸡皮鹤发,她们颤颤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,就从各自的床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,有神冠、法杖、板铃、羊皮鼓、法螺诸多法器,还有木刀、短弓、桦箭、木杵等等杂物,稀里糊涂地就摆在床上,随后就各自忙活了起来。
凶恶的老妪则走进屋里端出一个火盆,再次点燃了由刺柏枝团成的引燃物中,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动物、星宿、宝物等各种图案的柘木巫棒。
“小师父,这是要做什么法事吗?”
《万历云南通志》曰:“有宋三百年间,弃南中为异域,片言只字,鲜能有存,遂使两汉风猷,斩然莫继……”江闻明白,品照原来是带自己找到了村里的麽些族巫师,像这地方白、苗、纳西族混居,恐怕也只有品照这样的本地人,才能准确找到巫师。麽些族代代流传的法教东巴教,与汉地大有不同,想来应该是有巫术能够唤醒骆霜儿。
桑尼不是某个人的名字,就是眼下卷髻环耳,服饰诡异的几个老太婆,就是被汉官们视为“鄙陋”、“馝馝草昧”的麽些族民间尚存女巫“桑尼”——这无疑是某种古代习俗的遗存,以至于连生存都要小心翼翼。
“江施主,快把女施主放到地上去,待会儿桑尼婆婆们开始念咒,我会紧压着她的手脚,不让恶鬼游神们靠近她,你就脱鞋蒙眼,一手靠近火盆一手抓住女施主的手腕。”
品照熟门熟路地吩咐着江闻,显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仪式,几名老妪没牙的嘴里,时刻都嘟囔着含混不清的麽些语,品照一边认真听着,一边告诉江闻后续事项,终于将一个简陋的民间法坛布置完毕。
“施主,你记得闭上眼睛千万不要睁开,直到你看见女施主向你招手,你就抓住她睁开眼睛,强行把她的魂魄带回来,其余的一切都不要理会!”
准备的时间不需要太久,江闻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吩咐做好,手掌感受着火盆噼啪烧柴的温度,并且用布条蒙住了双眼。
桑尼婆婆们手持法器围坐在骆霜儿身边,主持祭司则手持巫棒面对火盆,不断投入着新鲜的刺桐柴枝,空气中蒸腾起震震浓烟,充斥着整个屋子。
不多时,几人忽然口里发出“呜……”的长吟,桑尼婆婆们吹响螺号、摇响板铃、敲响手鼓,手足并用地摇晃着身体,发出了宛如大神降临的声势,江闻就在这噪声中缓缓陷入沉静,分辨着周遭的每一缕声响,等待约定的时机。
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,江闻迟迟没有等到眼前有什么变化,可耳边却先响起了一阵骚乱。
“嘭!”“嘭!”
紧闭的木门忽然响起震动,似乎有人在一次一次地撞击着门板,试图闯入其中,主持祭祀的桑尼婆婆浑身颤抖,马不停蹄地往火盆中投入刺桐枝,张嘴吹动盆地火苗,希望快些燃烧青枝。
“不用管,只是游神来敲门,施主专心专意就好……”
然而话音刚落,一阵狂风不明地吹起,听声音竟然是大门忽然洞开,朝着几人猛冲而来。
品照呆愣地望向一无所有的黑夜,手脚暂停了片刻,可狂风不曾停歇地猛烈轰击在正对大门的品照、江闻身上,此时也只有这道人形屏风能够阻挡患乱,削减几分怪风的威势。屋内火烛瞬间熄灭,只剩下火盆中的柴枝燃烧,能够照亮一小片区域。
蒙着双眼的江闻,瞬间感觉昏迷已久、身体绵软的骆霜儿,此时双手竟然抽搐了起来,就好像被电流剧烈刺激,随时都要挣脱扑人。
“江施主,一定要压住!千万别松手!”
品照在狂风中继续叮嘱,语调焦急仿佛只要江闻一松手,骆霜儿就会神智模糊地冲进黑夜,从此消失在山林中。他神态恍惚地看向户外,事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,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,让她能聚精会神地挥舞着巫棒,口中放出长呜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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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狂风还在肆虐,不断撕扯木屋中一切能够掀翻的事物,鸡足山间恰逢其会的冷月长风,给这场神秘原始的仪式增添了几分诡异凄厉,再加上浑身痉挛发抖的骆霜儿,江闻也一度以为自己也是在做梦。
“阿掝林,不是游神!是风鬼又发现你了!你就不应该来鸡足山!”
凶恶的老妪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,滚起地上飞扬尘土,用麽些话咆哮着对品照说道,而品照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屋外,仿佛漆黑山林之中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唤隐伏,风声之中更有凄厉的唢呐声响起,朝着山林之中缓步而去。
品照痴痴地望着山林,压制骆霜儿的力道越来越弱,眼中隐约见到了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,正背对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跄前行,可她那随风摇摆的步伐姿态并未前进分毫,分明更像是一具飘荡在枝头的缢鬼。
“姐姐……”
……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