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嘶……想不到骆老前辈为人,还有这么一段风流故事……”
骆霜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:“洞庭习武的时候,师父时常就像这样隔着水岸和我闲白,讲些江湖传言与过往云烟,但都不肯透露姓名——只有一次说漏了嘴,被我听出说的是爹爹。”
“师父说崇祯十二年的时候,余姚骆家的少爷曾一掷千金求见闻名秦淮的陈圆圆,半月之间输尽家财,回去之后还跟师父说,陈圆圆’其人淡而韵,盈盈冉冉,如孤莺之在烟雾‘,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女子。”
江闻连忙问道:“就说了这些,你怎么知道是骆老前辈?”
“我爹爹用的是官身相见,那封名刺我小时候还曾经见过,自然还得按规矩办事。也正是这一句话,才让我隐隐猜到师父冷嘲热讽的人,就是爹爹。”
骆霜儿沉默了许久,才怏怏不快地继续说道,“……况且余姚骆家正是祖籍之地。师父还说,骆家少爷曾问过陈圆圆愿不愿意和自己走,自己可以愿意倾尽家财为她赎身,两人一起浪迹江湖。”
“为她赎身????”
如果所说之人真是骆元通,那么江闻只能感叹骆元通不愧是绿林魁首,做事讲究一个盗亦有道,竟然没有一言不合就把人劫走。
骆霜儿告诉江闻,骆元通本来也并不是落草的绿林贼寇,而是金陵城中有名有姓的官宦子弟,祖父身为神枢营右副将、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,曾领兵坐镇蓟州,直到骆元通这里依旧世袭百户,坐拥家财,只是因为甲申天倾家道败落,这才所幸栖身绿林,反而成就了另一番威名。
在这一点上,江闻也隐约能够猜出端倪,因为虽然骆元通表现得像个江湖豪客,可按照骆元通作为挥犀客时身上所表现出对金石古玩的熟稔,还能够追逐着古书上的夷希之物线索到处发掘,就绝非草莽出身之人能够做到,只是没想到还真的曾有一层官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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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失敬失敬,没想到骆姑娘也是名门之后。我对余姚不太熟悉,只对余杭略有耳闻,就是不知道哪里有没有一个剑法不错的李家?”
“唔,若是见到爹爹,可千万别提这些事。”
骆霜儿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,犹如隔着水面漾动,如梦似幻,“爹爹说祖父临终时呕血不断,逼着诸子孙发下毒誓,必须找回罹难的南兵孑遗。爹爹因此苦心找到了吴将军的旁侄,问清了‘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’一事,从此对官府才寒透了心。”
江闻听到“蓟州兵变”这几个字,又结合着余杭骆家这层关系细细思索了一番,逐渐明白了骆霜儿口中隐晦不清的指的是什么。
这倒不是江闻未卜先知,只是当初身处广州骆府的时候,骆元通就曾毋庸讳言地对他提起,自家先祖原为戚继光的麾下将领,曾随着戚继光在各地抗倭,而所谓的万历二十三年蓟州兵变,无疑就是关于戚家军的那件惨事。
明万历十一年(1583年),张居正在去世一年后被万历帝清算,戚继光也因为与张居正生前关系亲密被御史弹劾,终被万历皇帝贬斥回家,停发俸禄,最终在饥寒交迫、贫病交加中死去。这世上人走茶凉,人亡政息,戚继光离任后蓟州镇总兵换成了北方人,戚家军处处受到排挤,还成为了欠饷的重灾区,他们曾经多次聚众讨饷,于是乎被上司称为“刺儿头”。
直到万历二十年(1592年),日本国主丰臣秀吉携精兵大举入侵朝鲜,朝鲜国王不敌向明朝求援,明廷决定入朝作战,被征调的北方边军中就包括战斗力强悍的戚家军。
在这场大战中,原在戚继光麾下的吴惟忠、骆尚志、李必迪,合称南兵三营将战功卓着,吴惟忠率领蓟镇的三千余戚家军更是英勇参战,化为了一方柱石。《朝鲜宣祖实录》中如此评价南兵:“南兵不顾生死,一向直前,吴惟忠之功最高。”“游击吴惟忠领南兵进攻密德牡丹峰土窟,其军力战,死伤尤多。”
在第二次平壤之战中,戚家军一路猛冲猛打,第一个冲上了平壤城头,立下了头功。但是,明军主帅李如松却出于派系原因加意偏袒北军,将先登破城首功全记在亲系杨元、李如柏头上,就连重伤破敌的骆尚志仅得赏银二十两,加副总兵职衔,其余人等更是寸功未得。
为此吴惟忠代表戚家军敢怒不敢言,南兵出身的将领王必迪则直斥李如松“不智不信不仁”,下级当面斥责上级,可想而知其愤怒,剩下骆尚志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,在重伤回后方休养时还积极教授朝鲜人武术阵法抗倭。
但这些问题之中,最为严重的还是欠饷问题。在明朝后期,欠饷是普遍现象,北兵对此的解决方式就是集中资源供养少量精锐家丁骑兵,最后制造出了关宁铁骑这样的怪胎。但长期在抗倭战争中,受到戚继光平等待遇的浙兵无法理解接受欠饷行为,于是乎南北冲突越来越大。
“难怪骆前辈对于各方都怀有疑虑,原来是被负尽功劳的忠良之后,世人恐怕也少有知晓早在浑河血战之前,戚家军早已‘人心迄愤惋,故招募鲜有应者’……”
历史在这里,和骆尚志开了个玩笑。
随着战事逐渐走向胜利,万历二十二年正月,伤势恢复的骆尚志选择带领近五百名南兵撤还回国,一直致力于斡旋南北兵将、中朝两国关系的他转为驻扎蓟州,擢神枢营右副将、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,本以为终于能够守住戚少保遗志。
可没想到就在他回国的第二年,蓟镇总兵王保在北兵支持下就再无顾忌,于石门寨驻地对这些不服管教的戚家军动手了,对此《神宗实录》中只有过寥寥几句:“万历二十三年十月,己未,防海兵以要挟双粮鼓噪,蓟镇督、抚、道臣擒其倡乱者正法,余党尽驱南还,奏闻兵部覆请,报可。”游荡于书外的,却是三千条层立誓为国捐躯、却死在自己人刀下的冤魂……
“在那之后祖父忧愤成疾,听闻吴将军为了成全戚少保遗志再次返乡募兵,响应之人却每况愈下,最终在蔚山之战中虚惊撤走被朝廷治罪,族中子弟也因此流落民间……”
骆霜儿的声音飘飘渺渺,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干扰,即便江闻运足功力于耳部,也没办法听清她呢喃梦呓般的讲述。
“直到爹爹找到了吴将军的仅存后代,却没想到已经物是人非了……”
江闻本以为骆霜儿是因为心情低落而陷入了沉默之中,可他全身功力灌注着的听觉,侧耳听了一会儿,才敏锐捕捉到了一丝异常到了极致的声响。那是一种像是液体鼓泡的细碎声音——
“咕噜……咕噜……咕噜”。
这声音让人古怪地联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、难以理解的词语和音节,似乎有人正从石壁之中挤身而出,用诡谲的步伐游荡在石室里,足迹轻踏过违背常理的道路,正朝着逐渐溺水的骆霜儿走去。
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
江闻察觉出不对劲,朝着岩缝烟洞大声吼道,“快醒醒,告诉我里面发生了什么?!”
随之而来的是洞内极致的安静,似乎就连药池与灶火的沸腾都陷入停滞,只有一阵越发清晰的“嗬惕、嗬惕、嗬惕”、仿佛风箱扯动的喉头怪声。
那声音逐渐化成阴风在石室之中四处鼓荡,阴冷的气流无处发泄,甚至顺着烟道而上,直冲向江闻的面门!
在阴暗黑烟的熏烧下,江闻双眼刺痛流泪,视线却似乎融入听力不断放大,也开始偏转折射,能够顺着弯弯曲曲、狭长曲折的岩缝一路向前,看见深处本不可能见到的景象——
两张被秽血脓洟唾彻底涂染的干枯人皮倒挂于岩顶,人体纹路饱经火烧、牛嚼、鼠啮、死人油脂浸润色彩斑驳。此时人皮宛如穿着桦树皮作成的惨白帽子衣服,正围着药池如旋风般疯狂转动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