骆霜儿见两人都没有吃饭的意思,便一边用不解的眼神望着江闻两人闲聊,一边迅速地吃光了盆里的东西,随后才不动声色地擦了擦嘴,前后保持着令人窒息的优雅,始终没有说话。
“呃……霜妹,你真没打算给我留点吗?”
江闻回过神来,才发现面前只剩个空盘了,只好咂了咂嘴,发觉自己这个好为人师的毛病或许需要改改了。
江闻前段时间以来,和三个小徒弟朝夕相处,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听他唠叨教导,此时忽然分离,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作为师父,可能反而是最不习惯的那一个,这才会下意识地就想抓个人在身边唠叨两句。
世间独能不被改变的,只有世事无常本身,其他哪怕江流石不转,也终究会落下痕迹。可面对着骆霜儿,江闻发觉他们两人之间的话题,可谓是乏善可陈。
匆匆回忆了一下,江闻与三个徒弟是师徒父子的关系,在严咏春袁紫衣面前也是武学上的前辈同道,自然有着许多相同经历,唯独他跟缺少江湖行走经验,又自幼有父亲呵护庇佑的骆大小姐,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闲聊。
几千年前的庄子就解释过这个问题,用庄子的话说是“去人滋久,思人滋深”。人的成长,会让人变得越来越不认识自己,也就是离熟悉的自己越来越远,直到突然有一个熟悉的人或者场景,把你拉回到以前,让你试图回忆当初的自己,而所谓的对话,也不过是在和当初的自己交谈。
用更具体、浅显一点的语言来形容当前的困境,江闻认为或许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——“代沟”。
代不代沟江闻不知道,但这道可悲的厚障壁是真实存在的,至少江闻明白在自己初中的时候,绝对不会有突然蹦出个老爹要去拯救天下苍生,然后一脚把自己踹到几千里之外荒野求生的离奇经历,两人在同一年龄段的差别,大概是玲娜贝儿和安娜贝儿——一个怎么抽都抽不着,一个怎么扔都扔不了,几乎没有可比性。
而江闻略显尴尬的沉默,在骆霜儿眼中就变成了一种哑谜,只记得对方拉着自己漫山遍野地跑了一圈又一圈,却什么都没有作说明。
品照不知道的是,江闻两人经历昨夜一番周折后,几乎是彻夜没睡地就离开了悉檀寺,先是沿着马鞍岭一路搜寻,很快在尊胜塔院附近发现了一座被趁夜挖开的瘗骨舍利塔,土层被翻动的痕迹赫然显现,墓穴里的东西却不见了踪影。
再随后,江骆两人就沿着山坡而下,肩越过一众大小寺庙,耳闻目睹里面寂然无声的静谧氛围,才最终停步于这山脚下的村庄里。
一整夜的行色匆匆,换来的自然是饥肠辘辘,江闻偏偏一路都皱着眉不语,这就让骆霜儿满心疑惑无从解答,顺带着也持续沉默了下来——
她能感觉到江闻正找着什么本应该出现,却又迟迟不见踪影的东西,就像是在候着寒林中一片落叶、深塘上半朵残荷,即便眼下徒然无功,姿态仍旧笃定万分。
“霜妹,你可别小看这座凤尾村,咱们来来回回想找的东西,想必就着落在这里了。”
见骆霜儿疑容不散,江闻决定再试着沟通一下,便伸出左手虚指的脚下凤尾村,“依我出门前卜的卦象说,留连事难成,求谋日未明,官事凡宜缓,去者未回程,急于求成是没有结果的。今日所占之事五行属水,方位在北,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候,就一定能有所成就。”
这倒不是江闻在乱扯,而是他知道只要守在这座凤尾村,就一定能找到线索——这是由鸡足山的地势人文决定的。
在看似一派清净祥和的氛围之外,是这片山地耕地稀缺的事实,鸡足山附近的可用耕田不过水田十几亩、旱地百余亩,全然不足以供给全域,名下寺产良田千亩的悉檀寺,也大多是木家纸面上的划拨。
因此这处“天开佛土”所需物资都仰赖外界运输,再随着直上鸡足山的唯一道路蜿蜒上山,如果有人想要离去,必然脱离不了这条与外界相连的仅有道路。
小主,
江闻坐在石板凳上若有所思,毫不在乎腰间分文乌有的窘迫,又向主人家要来了一盘炒饵块,农家还好客地端来了一碗黑不溜秋的孩儿茶,骆霜儿只尝了一口就,被苦涩寒凉的口感劝退,剩下江闻缓缓地尝服着这碗苦茶。
“霜妹,昨天拉着你在山上到处乱跑,乃是因为悉檀寺如今已经身处迷雾,我得先把其中想不通的事情弄清楚。”
这个行为俗称探迷雾开视野,江闻端着茶碗伸出了手指,缓缓掰算道,“比如昨天的蒙面人怎么来的,如何走的,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,鸡足山上又发生了什么……”
小和尚还是没听懂对方说的意思,抢先说道:“施主,我们要找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,万一他们是乔装打扮从山里出去呢?”
江闻微微一笑:“我相信弘辩方丈的判断准确,况且我也认为此次的夜闯法云阁是平西王吴三桂手下所为。只要确定这是那些江湖高手做出的事情,那么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,我就能推算个八九不离十了。”
为什么江闻认定对方是武林中人?因为能做出这种顾头不顾腚事情的,只有武林中人。
如果换平西王府的军头来做这件事,他们只消给悉檀寺捏造一个资敌通匪的罪名,就能派兵把禅寺里的大小光头一起捆了。可以如平西王扣押丽江土司木懿一样霸道不讲理的事,根本没必要搞什么夜探法云阁,还非得嚣张万分地动手伤人。
这次的黑衣人做事遮遮掩掩,显然自恃武功足以来去自如,像这样的武林中人做事,求的就是一个名声显赫、稳居头功,绝不会愿意鸡鸣狗盗后从深山老林里狼狈离开,流传出去成为笑柄。
因此武林中人就算是去偷去抢,也得像骆元通一样专劫豪门巨室的钱财,明火执仗地一夜之间连盗金陵八家富户,才算是煊赫了自家的威名。
所以江闻最喜欢和江湖中人打交道了,这些划定好的江湖门道,几乎是宋襄公泓水之战的完美复刻,只是作用刚好相反,江湖如此推崇高手风范,正是为了保护那些真正的高手耆老,出门时不用提心吊胆随处袭来的闷棍、石灰和群殴。
“我们等的人很快就要来了。别急,你们呆在这里看戏就好了……”
江闻一边说着,耳朵里已经清楚听到脚步从远及近的声响,似乎是这座凤尾村大梦初醒,终于迈出了睡眼惺忪的脚步。
于是江闻拍案而起,衣袂翩跹地施展轻功来到石径之中,全程不带一丝的烟火之气,左手寒光一闪,韩王青刀遥指着远处策马疾驰下山的两人,就这样涯岸高峻地阻拦在了当途,对着远处说道——
“交出东西,便饶你们一命。”
奔马掀起飞扬的尘土,两名劲装打扮之人果然如意料出现,只是两人神情颇为倨傲,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打算,甚至还加了一鞭再次提速。
江闻屹立于道中不动,对方也未将这个断了一只胳膊的狂徒放在眼里,齐齐策马撞来,并且在马上舒展猿臂,同时从鞘中拔出了明晃晃的长剑。
白驹过隙都不足以形容,只见江闻虚目凝神,左手擎刀于手,忽然侧身跃起半空,足尖点过了奔马的鞍鞯,刀身便倒映着天际的初生朝阳,凭空挥就了一条炫丽之极的刀光,贴着马匹和骑士的要害而过,神乎其技地与长剑交错,转瞬消失在了清冷的空气中。
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、身上一凉,电光石火之后在恐慌中连忙勒马,两名武林人士发现衣服被隔开一条大口子,伤口并不算深,此时却后知后觉地淌下一串血珠,刺麻难忍的感觉晕染开来,刀口如果先前再深一寸,恐怕就要将他们两人开膛破肚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