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文定在几天的私塾读书后,已经能把常用书面文字认熟,但他更好奇的仍旧是这本书的来历。
“师父,这是谁送来的?这人又是敌是友?”
江闻看过残存的那一页之后,就把残书放回了桌上,也兀自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坐下,眉宇间显出了思索之色。
“我看似敌似友,非敌非友……”
江闻缓缓说道,“我们来到广州的事情本不昭彰,直到今天才算广而告之,对方能够提前这么久送书到广州的,应该只有红莲圣母她们了。”
傅凝蝶好奇地探出脑袋:“那为什么说非敌非友呢?”
“问题就出在这里。”
江闻摊开只剩前面几页的残书说道,“这本书剩下的寥寥数百字,分明就是晋朝周处写的那本《风土记》残篇,述而不论地记下了地方风俗、节日由来,看着什么古怪都没有,红莲圣母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送它过来呢?”
《风土记》所说的风土,实则单指宜兴一处的风俗。宜兴古称荆邑,春秋时属吴,秦王政二十六年,改荆邑为阳羡县,因此因此残书的开篇就是“阳羡县东有太湖,中有包山,山下有洞穴,潜行地中,云无所不通,谓之洞庭地脉。”
而这本书的作者就是“周处除三害”的主角周处,西晋太安二年至永嘉四年,朝廷为了表彰周玘(周处长子)三兴义兵平乱之功,设置义兴郡,故而可以说周处不仅是宜兴当地名士,更是人文起源的一部分。
本残存的《风土记》字数寥寥,剩下的篇幅都是在说七月七、九月九、守岁等风俗的来历,还有一节关于当地“越俗,饮宴即鼓盘以为乐。取太素圆盘广尺六者,抱以着腹,以左手五指更弹之,以为节,舞者应节而舞”的记载,也让人摸不着头脑。
“换一种思路,莫非谜底就在谜面上?”
江闻自言自语着,又把视线聚焦在了残书的封皮,看着上面的“睽孤”二字陷入思索。
从内容上来看,这本书的内容和市面上流通的《风土记》也并无区别,唯独这个别名闻所未闻,恐怕有什么说法在里面。
睽孤二字,乃是出自《周易》中的睽卦上九爻,卦辞说:“睽孤,见豕负涂,载鬼一车,先张之弧,后说之弧,匪寇婚媾,往遇雨则吉。”
“见豕负涂,载鬼一车”这两句,被很多易学家解读为,有人看见背上沾满泥巴的一头猪吃力地拉着车子,走来一看车子上全是鬼,这个解读足够吓人,也足够离奇,以至于近似荒诞的幻妄。
就连易学大家孔颖达在《周易注疏》里也讲:“‘载鬼一车,先张之弧,后说之弧’者,鬼魅盈车,怪异之甚也”。南宋朱熹则说:“载鬼一车,差异底事也”,什么是“差异底”事,简而言之就是自己也说不清楚,离奇怪异得很。
这个卦辞难以解释到后来,将“载鬼一车”演变成了一个成语,顾名思义表示十分荒诞离奇。
但江闻知道后来靠着史学家在这方面的出力,给出了与以往不同的解释,大胆将“鬼”字解释为鬼方或鬼宿,这才打开了一番新的局面。
一本书的写作,终究是离不开所处时代和环境的影响,因此一部分人认为,鬼应该指的是鬼方,中国北方的少数民族猃狁,也就是后来的匈奴。
在殷商和周时期,中原曾受到鬼方民族的侵略,因此与鬼方民族敌对,所以称之为寇。而和亲是解决民族矛盾的一种方式,这个传统也非常古老。
因此这个卦辞就应该理解为:睽乖狐疑,先是见到路上有猪出现,然后又看见一辆车上面坐满了鬼方人,于是搭起弓箭,然后又放下弓箭,原来这些人不是贼寇,而是来和亲的队伍。往前走遇到雨则吉祥。
按照这个解释以为是来打仗的,最后发现是来求亲的,似乎隐约指代了骆霜儿被人提亲的事情,暗示要用和亲来化解危机、化敌为友?
而另一种鬼宿的解释,则是出自于上古“三代以上,人人皆知天文”的认知,七月流火农夫之辞,三星在天妇人之语,当时的人望天劳作,便习惯于将各种星象、气候的天文现象融入文学诗歌之中。
结合《史记·天官书》:“舆鬼,鬼祠事;中白者为质。”天文释证说:“鬼宿中白色如粉絮者,谓之积尸,一曰天尸,如云非云,如星非星,见气而已”,这属于快要下雨的征兆。
这样的解释就是,近处的小猪背上有湿泥,将要成婚的人仰观天象,果然见南天之鬼宿凝聚着尸气(因鬼宿四星,其形四方,恰如车舆,故取此象),看来快要下雨了。再派人问赶牛车那人,说只是路过,不是来捣乱的。一场雨化解了一场误会,婚事得以继续,还交了个来自远方的朋友,好事连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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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样的解释也合情合理,正好符合睽卦上下离兑相背,其志不同,随后由背离而反背离,最终达到《彖辞》中说“男女睽而其志通也”的局面。
可这个解释也有些神异,红莲圣母怎么会远在千里之外,都能算到江闻此行会遭遇大雨的事情……
“……她到底是练功的还是算卦的?”
方向不同的两种解读,却联系上了眼前的两个事情。
易经的神奇之处就在这里,经过江闻脑海里的一通分析,愣是从简简单单的“睽孤”二字当中,抽丝剥茧地复盘出了自己此行的形势走向,严丝合缝宛如量身定制,就连广州城中连绵不断的大雨也被算定,并且成为了一种吉兆……
“不对,我不能被这些装神弄鬼的手法给迷惑了。怪不得说越是聪明的人,越没办法从迷信当中挣脱。”
江闻晃了晃脑袋,决定先对自己认知进行祛魅,这样才能做出真正合乎逻辑的思考。
当然了,他所说的祛魅并非针对易经。易经之中包罗万象的内容,本身就极具哲理性与启发性,并不违背思维的逻辑,出门在外应分辨是敌是友也合理,他所要重新审视的,单单就是指对红莲圣母而已。
对方绝不可能有什么千里之外未卜先知的本事,否则早就算到丁家公子对自己余情未了,赶紧上演一出二人幸终的戏码了,她也绝没有必要在想方设法联系的同时,还要在自己面前故作高深莫测。
如此换个思路从情理上入手分析,红莲圣母当初送出来的东西,必定是一个完整准确的信息,并且明确下命要送到自己的手里,只是中间被人故意地减损毁坏,这才变成了一个谜题来到自己手里。
明尊教衰弱已久,对各地分舵的掌控也趋于薄弱,这一点从红莲圣母孤身闯入福州城就能看出,各地护法也不一定都如黄稷那样身在曹营心在汉,行事百密一疏也无可奈何。
但问题在于,是谁在从中作梗?
江闻以手拟剑缓缓挥动,随即眼前浮现出了一个须发蓬乱、身缠锁链的高大人影,伴随着他似笑非笑的面容,天下州郡都化为了他落子捭阖、争斗厮杀的棋盘,而他自己却藏身于云烟缭绕的深谷之中,见首不见尾,挥手遍洒就是千万个难解的谜局,逐一落在对手的面前。
“这么一想,倒真像是赵无极那厮画地为牢、撒豆成兵的手笔。寻常人被吓住不敢动弹,而他指不定就在哪个角落藏下了青阳教的法兵千万,只等着破解了谜面的人前去领教。”
青阳教对福州红阳教的蚕食远超想象,红阳圣童暗中布局十年,也只来得及留下丁家公子这个胜负手,因此红莲圣母的命令被截获知晓倒是顺理成章。
但江闻有把握的一点在于,以赵无极的行事风格,重点应该不在广州城中。他这样做的目的,不过是想要再测试一番江闻,看看他江某人先前在福州府只手擎天的壮举,是否只是一种运气使然。
“有趣,当真有趣……”
江闻微微一笑,心中按耐住己经被四方窥探的猜想,随即再一次推翻了他先前的猜测,将思路简化到了极致。
有没有一种可能,比如这件事只是红莲圣母做事马虎了?
先前的猜测自然都可以成立,但最主要的问题在于江闻他们现在身处的是广州,《风土记》写的内容是宜兴,分明是驴唇不对马嘴。真有什么重要内容要送,也应该送东晋时期顾微的《广州记》才对吧?!
广州距离江南宜兴何止千里,这就相当于你的朋友知道你要去德克萨斯州旅游,专程给你捎来了一本山东旅游指南,着实让人猜不透她脑回路是怎么回事。
“不妙……难不成是圣火功的病情恶化,红莲圣母的脑子彻底糊涂了?”
雷老虎和江闻的徒弟们,就在一旁见江闻在那里自言自语着,表情时而严肃时而无语,接连变换快得吓人。
“师父,你在想什么呀?”
最后还是傅凝蝶开口问道,让江闻从思索中走了出来。
“没什么没什么,我眼前的事情都还顾不过来,哪有时间管远在天边的事。”
江闻随性彻底放下疑惑,转头对雷老虎说道,“雷老爷,你们最近有没有商队要去往福建的?水路陆路都行,帮我送一封信到泉州即可。”
想那么多干嘛,江闻决定直接写一封信过去询问,就算这样做在时间跨度上存在点瑕疵,却也不失为一个查清问题的办法。
然而听见到了江闻的请求,雷老虎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江掌门你有所不知,这几日的广州城恐怕是出不去了。”
江闻疑惑道:“啊?此话何解呀?”
怎么回事?广州城真的被暴雨冲到海里去了?
雷老虎转动着手上的碧玺手串,召来面前的管家,要过一份广州官府衙门送上门来的告示,连忙解释道。
“官府今早发榜,因朝廷水师即将开拔赴战,即日起禁海禁渔,片帆不得下水,如有违逆即按通匪谋逆论处,满门抄斩不赦。几大商行如今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,却也无能为力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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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完他还有些幸灾乐祸地表示,“幸好咱家前两天货物提前送到,我这次就可以狠狠宰他们一笔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