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就这样这样走过白石棋枰,也走过高政身前,踏着虚空,走下了悬崖。
天下一盘棋,各人有各人的下法。
……
……
山风鼓荡崖间,吹过棋枰。姜望走后没多久,他的痕迹就散了干净。
这隐相峰上,好像本来就是什么都不留存。
唯有那白石棋枰如故,唯有那独坐观棋的人。
已经太多年了。
院中的抱节树下,那低头瞌睡的革蜚,有一下没一下地呼吸着。一片叶子飘落下来,落在他的脑门上。
咚!
高政身前的白石棋枰上,一颗白子瞬间被黑色浸染,一霎混沌又分明,半黑半白的在天元位置打转。
其间有浑噩的声音响起来:“老头子,你到底把我关在哪里?这里什么都没有,我快要闷死了!”
“正好静下来,好好反省一下。”高政淡淡地说道。
“我要反省什么?”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:“给你做徒弟,真是倒了八辈子霉。天天之乎者也,还得练琴练字,半点也不逍遥,还不如在山海境里的时候呢!”
高政道:“你杀了楚国三千年世家伍氏的嫡脉公子,那是这一代安国公的嫡孙,你惹了这样大的麻烦,还要老师给你擦屁股,难道不值得反省吗?”
“欸?”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:“陨仙林的一切,不都是你教我的吗?”
高政面无表情:“我只教了你陨仙林的知识,没教你怎么杀伍陵。”
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:“人类真是太虚伪了。老师,我只不过做了你想让我做,但又不方便说出来的事情。你不夸我也就罢了,还反反复复地教训我!”
“若不是你自己露馅,至于走到现在这一步吗?”高政问。
黑白棋子里的声音有些懊恼:“我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的,明明我各方面都学得一样了,那大小眼——”
这声音陡然愤怒起来:“非要来看我!”
黑白两色的棋子猛地跳起来,但被一根食指定在空中。
高政慢慢地将这颗棋子压下去,也慢慢地说道:“革蜚其实没有你聪慧,不及你天资,但他比你读书多,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。你的脑子还没有开化,还很野蛮,跟不上伍陵的思想。被他发现破绽,再正常不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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棋子里的声音不服气:“明明我就表现得很好。就连革蜚的父母家人,也全都没有发现什么不对。”
“那是因为他们不敢怀疑,他们需要你。”高政淡声道:“世上最高明的谎言,是人类对自己的欺骗。”
这是很值得思考的一句话,但黑白棋子里的声音只说:“我想洞真了……”
这个声音疯了一般开始叫嚣:“我要马上洞真,我忍不了。山海境里我可以轻松捏死的小子,现在竟然称作真人!我明明已经可以洞真,你却一再压制。你要我跟你学,只学怎么忍耐,怎么虚度时光,我受够了!”
现在占据革蜚身躯的这个山海怪物,的确不是一个好学生。并非他不聪明,而是很多时候,他不愿意把自己套进人类的壳里。
但高政表现出十足的耐心:“忍耐是最重要的一课。”
棋子里的声音叫喊道:“忍耐没有屁用,你实力不够,你就会被杀死。到哪里都是如此!”
“妖族之所以能够建立远古天庭,人族之所以可以掀起现世洪流,是因为建立了弱肉强食、物竞天择之外的生存规则。你要记住,我不需要你忘掉你作为山海异兽所学到的一切,那是你的底色,也可以成为你的天赋,但你要学会如何规束它们。现在你要成为人,成为诸天万界,现世之中,最为尊贵的……人。”
高政慢条斯理地说到这里,声音却更轻缓了:“如果你想放弃,那也简单。”
黑白棋子里的声音立即不愤怒了:“我还是很愿意跟您学习的,老师。我只是……我太想进步了。”
“山太高了,也太险。”高政轻声说:“你要慢慢往前走。”
黑白棋子里的声音道:“您说我还不够成为一个人,不让我洞真。但您明明可以衍道,山巅就在眼前,您为什么也不走上去呢?”
高政用食指指腹轻轻在这枚棋子上抹过,语气平静:“你对这个世界太不了解了。不是你想,你就能。不是你能,你就可以。我一直跟你说,多读书。”
当他的食指完全抹过这枚棋子,棋子已经恢复成全白,棋子里的声音也不再响起。
一时只有山风。